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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3年元旦刚过,山海关的枪炮声揭开了长城抗战的序幕。此时,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、英国剧作家萧伯纳,正在周游世界的豪华邮轮上,他想到中国游览长城。
从香港一路北上,萧伯纳在上海停留不足一天,在北平逗留四天五夜,大部分时间还是私人游览。然而,来去匆匆的“跟团游”,像一次猝不及防的风暴,在中国留下了“比泰戈尔还厉害”的热闹。
林语堂、邵洵美、洪深等纷纷前往码头迎接,不料扑了个空;宋庆龄在寓所用素宴为萧伯纳洗尘,最后遗憾“会面没什么结果”;胡适号称“任其独来独往”,却低调地与萧翁会晤长达两个小时;通透如鲁迅,知道萧伯纳“本是来玩玩的”,仍以左翼文坛盟主的姿态力挺“他的伟大”。
萧伯纳的中国之行,留下的并非只有几句俏皮话。在我们遭受日本侵略的时候,在我国所谓“有力量的人”尚彷徨于歧途中的时候,他的到来,是一面镜子,亦是一种力量。
鲁迅、蔡元培与萧伯纳的合影
一次私人“跟团游”
在中国,即便你没读过萧伯纳(George Bernard Shaw)的诺奖作品《圣女贞德》,即便你没看过他的戏剧《卖花女》改编而成的奥斯卡影片《窈窕淑女》,肯定也听说过他与一个小女孩的故事。
萧伯纳访问苏联时,有一天与一个小女孩玩得很开心,临别时对她说:“别忘了回去告诉你妈妈,就说今天同你玩的是世界有名的大作家萧伯纳。”没想到,小女孩竟学着萧伯纳的口吻说:“请你回去后告诉你妈妈,就说今天同你玩的是苏联小姑娘娜塔莎。”
在网络上,小女孩的名字有时是娜塔莎,有时是喀秋莎,有时还会变成英国小女孩玛丽。没有人去深究这个故事的真假,毕竟,在今人眼中,萧伯纳的名字出现最多的地方,就是幽默段子集锦。
鲜为人知的是,91年前的今天——2月20日,萧伯纳与夫人在一次豪华邮轮环球之旅中,从秦皇岛上岸,乘坐北宁路专车,特地来到北平,在古北口长城抗战前夕的古都逗留了四天五夜。
萧伯纳在北京饭店住了5个晚上。图为1917年新建成的北京饭店西楼。
对萧伯纳来说,此行缘于夫人夏洛特——一个“旅行达人”的兴致,只是一次纯粹私人的“跟团游”。他与两百多名游客一起,乘坐邮轮漫游世界,中国只是他们旅途的一站。然而,在彼时的中国人眼中,仅仅是他的到来,已经足够引人遐想。
1933年的中国人对萧伯纳并不陌生。早在1918年,《新青年》就宣布,下一期将全部刊载翻译过来的萧伯纳作品,可惜这期杂志因故未能面世。第二年10月,萧伯纳的戏剧《华伦夫人的职业》中译本在《新潮》刊载。到了1920年10月,这部戏剧被改编为《华奶奶之职业》,在上海新舞台剧场演出。
作为第一部被完整搬上中国舞台的西方话剧,《华奶奶之职业》的广告有一丝女性主义的色彩。《时事新报》上印着,这部戏“要教普天下的女子都知道自己人格的重要”,“不要去做男子的娱乐品”。
戏的内容今天看来倒不新鲜:出身贫苦的华伦夫人靠开妓院发家后,供养女儿接受高等教育,指望女儿凭此找个有钱男人,从而跻身上流社会。女儿得知母亲的生意真相后,拒绝接受其供养,决定独立谋生。但在当年,《华伦夫人的职业》是革命性的。在伦敦,这部剧被禁止公开演出,直至1924年。在纽约,演员们演到一半,竟在舞台上被捕了。
伦敦和纽约不欢迎萧伯纳讽刺社会现实,中国恰恰相反。“九一八”后,东北沦为“伪满洲国”,“一·二八”后,上海满目疮痍。姗姗来迟的李顿调查团,发表的《报告书》却通篇不曾使用“侵略”二字,将“九一八”定义为“中日冲突”。
1933年元旦深夜,日军突然侵犯山海关,随后10万日寇进窥热河。山海关将士弹尽援绝之时,蒋介石却在南方“剿共”前线,准备对中央苏区发动第四次“围剿”。
就在这“帝国主义抢劫我们的时候”,传来了萧伯纳远道而来的消息。国人热切地期望着,他能为中国“仗义执言”。因为萧伯纳不只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,更是世界反帝大同盟名誉主席和“一个社会主义者”。
萧伯纳钻研过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,自称“马克思打开了我的眼睛”。1925年,“五卅惨案”发生后,国际知识界著名人士组织“国际后援会”,发表《致中国国民宣言》称:“你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,你们的战争就是我们的战争,你们将来的胜利就是我们的胜利。”萧伯纳在宣言上签了名。
1931年,萧伯纳在苏联度过了75岁生日。回国后,他告诉夫人,自己度过了“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”,这次访问仿佛“一个阳光明媚的梦”。
1932年,上海《自由谈》杂志曾发起一场民意测验,请读者投票选出“当代世界十大伟人”。萧伯纳以258票榜上有名,位列第八。一位读者的定义,或许代表了当时国人对萧伯纳的普遍看法,“一个最急进的帝国主义国家的一个反帝国主义的文人”。
这样的萧伯纳,在77岁的高龄,忽然乘船来到中国,想想就令人激动。《申报·自由谈》的萧伯纳专号上,一位名为郑伯奇的作者迫不及待地“欢迎萧伯纳来听炮声”:
在苏联,他感受到五年计划的伟大;在印度,他感受到独立运动的狂热;在我们这国度里,他将感受到些什么?……瞧,我们这儿有的是流血、恐怖、饥饿、失业、战祸、水旱灾,而最新鲜最重要的,还有日本的大规模的侵略。……现在全国都燃起了烽火,遍地都鸣动了炮声……假使,他用他的锐利的头脑,把这些炮声分析得清清楚楚,和分析他的戏曲中人物的关系一样,他也许可以给世界的民众作一个很好的报告。
香港,大学演讲“宣传共产”
萧伯纳中国之行的第一站是香港。大概是因为他途经印度时的一番言论,香港报纸对这位大文豪的到来集体沉默。
1933年1月8日,萧伯纳乘坐的“皇后号”邮轮到了印度。上岸后,有人问他:英国把印度作为殖民地,你是怎么看的?萧伯纳回答:“英国已无法把印度继续作为属地统治,我们快把印度放弃,让印度自治了吧!”
香港学者陈君葆时年35岁,闻听萧伯纳此言,已料到这样大胆的演说在香港是“绝对不会有的”。不过,他还是渴望一瞻这位文坛怪杰的风采,早早叮嘱香港大学的好友林东木,“如果大学里有欢迎会,替我找一座位”。
好友的消息迟迟未到,报端也不见任何新闻。2月11日清晨,陈君葆还在睡梦中,突然听到“皇后号”独特的汽笛声。这才知道,原来萧伯纳今日到港。
2月12日,萧伯纳乘坐山顶缆车畅游太平山,饱览维港景色,然后在一位港大教授的陪同下游览全岛,并拍下多幅照片留念。见不到萧伯纳的陈君葆,13日上午去参观了偶像乘坐的豪华邮轮。出乎意料的是,中午突然接到林东木电话,邀请他下午去港大参加欢迎茶会,并听萧伯纳演说。
2月13日下午4时,众人在学校大礼堂正门恭候,萧伯纳却避开人群,悄悄从侧门进入,让大家扑了个空。4时半,他开始对着现场百余名师生演说,这是萧伯纳中国之行的唯一一次公开演讲。
陈君葆记得,萧伯纳演说声音颇低,“他说如果文化被毁灭了,毁灭它的便是教育。课本是最不好的东西,我们最好不去读他。我们对于历史要用自己的眼光去估定价值,学校里将来的知识能够完全忘记最好,否则以保留愈少愈妙……地球上的大学应该铲除掉。读书的人最好是把他早早地葬埋了。”
听了这一通“怪论”,陈君葆在日记中评价:“嬉笑怒骂,很‘幽默’和讽刺,真的十分深刻,听了要令你哭则不能,但笑也不成,然而大学里的学生倒笑个不休,怪事!”
如果说这段演讲还仅限于探讨教育,那么接下来的话,在彼时的香港,无异于“一个爆弹”。他对学生们说:“如果你们在20岁时不做赤色革命家,那么在50岁时,将成不可堪的僵石。你们要在20岁时,成一赤色革命家,那么,你们才得在40岁时,不致有落伍的机会。”
此言一出,路透社发出的电讯惊呼,“萧伯纳宣传共产”,“劝学生研究革命书籍和‘浸淫’共产主义”。那时的香港已有新闻检查制度,所有中文报纸刊载的文字,都要送到华民政务司附设的新闻检查处审查。第二天,香港的中文报纸全体缄默,无一家刊登萧伯纳的演讲内容,反倒是几家上海报纸的特派员,通过电报将全文传回,这次演讲词才得以刊出。
萧伯纳其实并非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拥趸,他是英国费边社的创始人之一,这个团体主张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实现社会主义,反对暴力革命。路透社为萧伯纳贴上的“共产”标签,实在是误会了他,不过,这个“标签”也吊足了大陆进步青年的胃口。
上海,让聂耳、洪深“碰灰”
15日清晨6时,萧伯纳离开香港前往上海,消息传到沪上,上海的大小报刊轰动如潮:萧伯纳将于17日晨6时抵吴淞口。
只是,豪华的“皇后号”因船体庞大,只能停泊在吴淞口外,萧伯纳和同行的游历团成员要上岸,必须由岸上派小火轮接驳。这可苦了码头上翘首期盼的“粉丝团”,没人知道萧伯纳究竟几时上岸。
戏剧家洪深代表中国戏剧及电影文化团体,计划请萧伯纳吃饭演说。16日下午,他向昌兴轮船公司打听了四次:小火轮几时开出?答复一会儿说两点钟,一会儿说四点钟,一会儿又说六点半,每次都不一样。
洪深无奈,他还肩负着另一项任务——临时客串《时事新报》记者采访萧伯纳,只得一宿不睡,17日凌晨两点,就跟朋友赶到了新开码头。从2点“蹲守”到4点,忽然看见一只神秘的小火轮预备开动。没多久,只见杨杏佛、宋庆龄和她的秘书先后来到码头。洪深看到了希望,费尽口舌,请杨杏佛设法带他一起去,还是没能如愿。
一直到4点半,洪深才尾随公安局查验护照的人,进了昌兴公司。谁知轮船公司也不买账,声称今天至少拒绝了200个新闻记者,因为萧老先生怕麻烦,船长已经下令,一切闲杂人等均不许登船。没办法,洪深只得写一封简信,托公司中人带去,继续等在码头上。
上午八九点钟,沪上名流林语堂、邵洵美、戏剧协会代表应云卫、中外新闻记者20多人以及上海各界青年400多人,齐聚码头,好不热闹。青年们高举着“欢迎萧伯纳”的大幅标语,标语下方则用英文写着“To see China, To hear China, To help China”。“看中国、听中国、帮中国”,这应该是“粉丝团”对萧伯纳最热切的期待。可惜,萧伯纳尚未登场,就让他们失望了。
兴致勃勃的青年“粉丝”聂耳,刚刚度过21岁的生日,四年以后,《义勇军进行曲》才在他的笔下诞生。在1933年2月17日的日记中,他写下了码头的人头攒动,也记下了散场的怅然而归:“从上午九时站到下午一时,还望不见有萧伯纳的影子,据说是被宋庆龄半路邀去了,这些抱着热望要见萧老头的接客都失望地离开了码头。有的好像不相信这种说法,还站在那儿老等,两眼眺望黄浦江头。但,有的却在失望地归来的途中不断地咒骂着。”
说萧伯纳被宋庆龄半路截和,“萧迷”们着实冤枉了宋庆龄。真相是,若非宋庆龄极力相邀,萧伯纳此行很可能根本不会踏上上海的土地。宋庆龄与萧伯纳同为反帝大同盟的名誉主席,离开香港时,萧曾致电宋约见。可以说,宋庆龄才是萧伯纳上海之行的东道主。此前洪深看到的小火轮,正是宋庆龄带着杨杏佛前去赴既定之约,当然不方便额外捎带旁人。
洪深不愧为戏剧家,采访不顺利,灵机一动,干脆另辟蹊径,把自己欲采访而不得的经历,写了一篇诙谐幽默的《迎萧灰鼻记》交差。他在文章里自我解嘲:“萧是英国戏剧作者萧伯纳,迎是欢迎,鼻是我的鼻子,灰是灰,灰鼻者,碰了一鼻子的灰也。”
据《宋庆龄年谱》记载,宋庆龄与萧伯纳“相见甚欢”,后应萧翁邀请,两人在船上共进早餐。不巧的是,因夫人身体不适,萧翁一开始无心登岸,他对宋庆龄说:“除了你们,我在上海什么人也不想见、什么东西也不想看;现在已见到你们了,我为什么还要上岸去呢?”幸好,宋庆龄的诚意打动了他,萧伯纳最终同意留夫人在船上,独自登岸一行。
不过,大文豪显然没有心情应付码头热望的“粉丝”,10时左右,载着萧伯纳和宋庆龄的小火轮没有原路返回新开码头,而是开到了杨树浦码头。
宋宅,与鲁迅、林语堂“扯谈”
悄然上岸后,萧伯纳一行先驱车至外白渡桥旁的礼查饭店,与游历团团员们稍作寒暄,接着到亚尔培路(今陕西南路)三三一号,拜访了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。临近中午,才到东道主宋庆龄的寓所,也就是今天香山路七号的上海孙中山故居纪念馆。
中午12点,宋庆龄在家设宴,为萧伯纳洗尘。陪席的客人不多,名单却足够高大上:蔡元培、鲁迅、杨杏佛、林语堂、伊罗生和史沫特莱。沪上文化名流、外国知名记者陪同诺奖得主,在孙中山先生故居共聚一堂,这场景说是“空前绝后”并不为过。
宴请名单并非随意拟定,除了萧伯纳,在座7人有一个共同的身份——他们都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成员。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是一个民主进步团体,1932年12月由宋庆龄、蔡元培、杨杏佛、鲁迅等发起成立。总部设在上海,北平等地还设有分会。作为同盟主席,宋庆龄力邀萧伯纳,攒了这个饭局,当然不只为了请客吃饭。当事人之一的伊罗生曾回忆,这次在宋庆龄家的宴会,实际上是民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会的会议,执委会希望借助萧伯纳的声望,来反对国民党的专制独裁,并呼吁各国人民声援中国的抗日战争。
1933年2月17日,宋庆龄在上海寓所会见英国剧作家萧伯纳。
可惜,午宴没有萧氏在香港的辛辣“讽刺”,只有轻松闲适的“扯谈”。宋庆龄后来回忆:“他早已受到英政府的警告,因而他在我处很少发言。”
林语堂对当时的场景记录很详细:“时为正午,在孙夫人客厅,萧翁坐在靠炉的大椅上,眼光时看炉上的火,态度极舒适,精神也矍铄。”
午宴是特意为萧伯纳准备的素菜,他是一个素食主义者。大家边吃边谈,话题从素食到中国家庭制度,从英国大学的教授戏剧到中国茶,完全不涉及政治和“主义”。
大约一点,最后一名客人鲁迅姗姗来迟。原来,他完全不知萧伯纳今日的行程。鲁迅并非“萧迷”,几天前,在报端看到萧伯纳在香港大学的演讲,方知道“他的伟大”,遂以“何家幹”为笔名,在《申报·自由谭》写下一篇《萧伯纳颂》。
淡定如鲁迅先生,自然不会主动去码头迎萧,尽管他也肩负着一个访谈任务。日本实力雄厚的改造社特派记者木村毅,漂洋过海而来,希望促成萧伯纳与鲁迅两位文豪的对话交流。鲁迅应允了这件事,但立刻又问:“我见了萧伯纳做什么呢?我并不打算见他。”17日上午,鲁迅在家未出。直到中午,蔡元培托人送来一封信,他才坐车赶到宋宅。
鲁迅笔下的萧伯纳,也稀松平常:“到中途,他用起筷子来了,很不顺手,总是夹不住。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,终于紧紧地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……在吃饭时候的萧,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。谈话也平平常常。例如说:朋友最好,可以久远的往还,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,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。”
同以讽刺为利刃,以文章为匕首,无论时人还是今人,难免好奇两位大文豪聊了些什么。有一段流传甚广的对话是这样的:
萧伯纳对鲁迅说:“你以为我真姓萧吗?不是。我是姓‘费’。”
鲁迅说:“以我看来,你既姓萧,又姓费(当时萧伯纳是费边社的首脑之一),但我相信你终究只会姓萧,不会姓‘费’的,因为费边主义在英国也好,或在别的国家也好,都不会有出路的。”
萧伯纳点头微笑,接着他反问鲁迅:“我听说你姓周又姓鲁,是不是?”
鲁迅笑着回答:“是啊!我姓周,名字叫周树人,又姓鲁,名字叫鲁迅。可是我还有第三个姓,那就是‘社’,名字叫社会主义。我同你刚相反的,你将来姓萧不姓费,而我将来呢,可以不姓周和鲁,而只姓‘社’,因为社会主义不但在中国而且在世界一定会胜利的。”
很遗憾,这段精彩诙谐的交谈大概率子虚乌有。鲁迅亲笔写过:“我对于萧,什么都没有问;萧对于我,也什么都没有问。”事实上,两人仅在初见时互动了一下。宋庆龄向萧伯纳介绍鲁迅后,萧伯纳说:“他们称你为中国的高尔基,但是你比高尔基更漂亮。”鲁迅答:“我更老时,将来还会更漂亮的。”鲁迅与萧伯纳的对话,仅此一句。
而那一天的午宴,几十年后,宋庆龄在写给友人陈翰笙的信中再次提到,言语间不无遗憾,“这次聚会没有什么成果”。
世界学院,与梅兰芳谈戏剧
饭毕拍照留念,天公作美,连日阴霾的上海,难得出了太阳。有人跟萧伯纳客套:“萧先生真是好福气,在多云喜雨的上海见到了太阳。”不料,萧伯纳反驳道:“应该说这是太阳福气好,能够在上海见到萧伯纳。”
宋庆龄在寓所宴请萧伯纳。右起分别为鲁迅、林语堂、伊罗生、蔡元培、宋庆龄、萧伯纳、史沫特莱。
上海以一睹萧伯纳为荣的人确实不少。他刚从宋宅踱步而出,门外等候许久的记者们就围拢上去。精通英文的洪深反应极快,初见大师,立刻转换身份,充当起临时翻译,告知众人:“三点钟请诸位派代表再来,萧伯纳先生预备接见新闻记者,以六人为限。”
突破记者重围,萧伯纳坐车离去,洪深终于如愿,在途中采访了萧翁。没有卷过洪深的其他记者,只好尾随萧翁的汽车前往福开森路(今武康路)的世界学院。在世界学院,世界笔会中国分会预备为萧伯纳开欢迎会。
所谓“世界笔会”,是由英国女作家道森·斯科特夫人(Mrs. Dawson Scott)于1921年在伦敦发起的文人聚餐会,团体的主旨在于坚持创作自由,实现民族间的相互了解和尊重。世界笔会中国分会则成立于1930年5月。
萧伯纳此行系私人游览,由民间笔会接待,顺理成章。不过,在世界学院接待萧伯纳的约五十人中,蔡元培、鲁迅、林语堂、杨杏佛、叶恭绰、邵洵美等笔会成员只占一半,其余的除了新闻记者,还有民国名媛唐瑛,以及在美国演出一票难求的京剧大师梅兰芳。
编戏的萧伯纳对演戏的梅兰芳有所耳闻,两人见面,萧翁第一句就是笑言:“我们都是同样的人物。”言下之意,两人是同行。
接着,他又问道:“我有一件事,不很明白。我是一个写剧本的人,知道舞台上做戏的时候,观众是需要静听的,为什么中国的剧场反喜欢把大锣大鼓大打大擂起来,难道中国的观众是喜欢在热闹中听戏吗?”梅兰芳委婉回答:“中国戏也有静的,譬如昆剧,从头到底是不用锣鼓的。”得知梅兰芳舞台演出已有30年,萧伯纳忍不住赞叹道:“君诚有驻颜术哉!”
笔会的欢迎更像一个礼貌的见面会,人们浅浅翻检了萧伯纳这部“大英百科全书”,然后未能免俗地请客人讲演。萧伯纳对这种要求早已驾轻就熟,说了几句俏皮话:“诸君也是文士,所以这玩艺儿(指演讲)是全部都知道的……今天就如同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,现在已经看见了,这就可以了罢。”
果然,大家都哄笑一番。这时有人问萧伯纳为什么不吃肉,他答:“我不喜欢吃,便不吃,没有理由,也没有什么主义。”话音刚落,众人又哈哈大笑。
最后,笔会秘书邵洵美向萧伯纳赠送了京剧脸谱和服装。临走,萧伯纳说:“我得走了,那边有五千个新闻记者在等着我。”不足20分钟的“见面会”就这样结束,邵洵美却对萧伯纳印象极好,他的文章《我也总算见过他了》,颇有一种追星成功的满足感:“他在笔会就很幽默地说了不上20句话,那才是难得的珠玉。”
皇后轮,与宋庆龄密谈4小时
从世界学院回到宋庆龄寓所,已是下午3点左右。萧伯纳这次没叫记者们失望,他放开了六名记者的限制,把记者们都请到宋宅花园的草地上,任人提问。
像对待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大师一样,记者们照例提出很多严肃问题,关于远东、关于中国、关于东北,渴望大师能给出一剂灵丹妙药。而萧老头儿照例用他习惯对付各国新闻记者的方法,一本正经地调侃。
1933年,萧伯纳于上海宋庆龄寓所花园接受记者采访的情形。
有人问此行对中国印象,萧伯纳耸肩反问:“老实说——我有什么意见与你们都不相干——你们不会听我的指挥。假使我是个武人,杀死过10万条人命,你们才会尊重我的意见。”
有人问,东方被压迫民族,如何始能谋得出路?萧伯纳沉思后回答:“不如等我离开上海后,再作答复,因为在此地说话,似乎不很安全。”
又有人问英国对华政策如何,萧伯纳微笑答称,英国人可谓无一人认识中国,故根本谈不到政策。停顿片刻,又接着说,今日英国本身问题,亟待解决者至多,决无余暇再过问中国之事也。
此类俏皮话,登在报上是吸引眼球的金句标题。听在身处内忧外患的国人耳中,却显得不够真诚,这也是后来沪上多家报刊揶揄、批评萧氏的原因之一。
其实,萧伯纳并非不够真诚,在抵沪的第一时间,他已经在“皇后号”邮轮的早餐室,在往来接驳的小火轮上,与宋庆龄密谈了4个小时。
据爱泼斯坦在宋庆龄传记中所写,史沫特莱把萧伯纳与宋庆龄的谈话详细记录了下来,共有21个打字页。
萧伯纳迫切地想知道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切,他问中国对日本的侵略有什么准备?宋庆龄回答:差不多没有,北方的军队仅有陈旧的军械与军火。南京政府把最好的军队最好的军械军火,用来抵抗中国的农工,不用来抵抗日本。
萧伯纳又问:南京政府与红军能不能成立一种联合战线来抵抗日本?宋庆龄回答:前年12月中国中部苏维埃政府曾发表宣言,宣告假使南京政府停止进攻苏维埃区域,他们愿意与任何军队缔结攻守同盟,抵抗日本的侵略。萧认为这是“一个很公平的提议”,但宋随即告诉他,“这个提议并未被接受,南京军队仍旧继续向苏维埃区域进攻。”
他好奇宋庆龄作为孙夫人,在国民党内的地位如何。宋直截了当地回答:“我一点没有关系。自从1927年革命的统一战线在汉口破裂以后,我就脱离国民党出国。嗣后我跟他们一点没关系……”
此外,萧伯纳的问题还包括:苏维埃区域的所在与面积,满洲国是怎样一个政府?溥仪是怎样一个人?中国人民对于李顿的报告书态度如何?……仅从这些问题,萧伯纳对中国热忱的关怀可见一斑。
除了中国,萧伯纳与宋庆龄谈论最多的,是1931年的苏联见闻。他说自己见到了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,欧洲流传的所谓斯大林要取消克鲁普斯卡娅列宁夫人头衔的笑话,完全是个谎言。然后,萧伯纳的话锋忽然转向宋庆龄:“告诉我,南京政府曾打算取消你的孙中山夫人的头衔吗?”宋庆龄笑答:“尚未——但是他们很愿意。”
与记者招待会上相比,宋庆龄面前的萧伯纳不管提问抑或回答,都更加诚恳而锐利,对于宋庆龄的很多意见,他也表示同意。可是,他依然没有实现宋庆龄对他的所有期望。
1933年第12期《论语》杂志,刊载了萧伯纳与宋庆龄的谈话内容。
或许是觉得不合时宜,1933年的《论语》杂志刊载的《萧伯纳过沪谈话记》,没有发表下面这段谈话:
宋:萧伯纳先生,我愿意陪你看看闸北(在1932年被日本人在战争中破坏)地区。
萧:但所有被毁坏的地区都是差不多的……
宋:我愿意陪你去看看中国的一些真相……那就是中国工人工作的厂子和一些工人的家庭。
萧:我早就知道了!他们极度贫苦。像伦敦和其他类似城市的贫民区……萧伯纳没有去参观中国工厂,至于闸北地区,则有一封广为人知的公开信,是翁照垣将军致萧伯纳的。
翁照垣是十九路军旅长,在“一·二八”淞沪抗战中,率部驻守闸北。萧伯纳抵沪时,他人不在上海,却事先写好了这封信。翁照垣在信中写道:“欣承先生来华,并视察‘一·二八’淞沪战役之遗址,照垣以事离沪,不能陪驾,殊抱歉仄。兹谨赠拙著英文《淞沪血战回忆录》一册,为先生来华之纪念。”
很多人据此认为,萧伯纳当天还曾去了淞沪战役遗址。但从他答复宋庆龄的话来看,此事并不确凿,至少,东道主宋庆龄的年谱中,并没有提及萧伯纳曾参观遗址。但无论如何,一名军人写信给剧作家萧伯纳,足见萧氏此行的影响已远远突破文学界和文化界。
当天傍晚6时,萧伯纳已返回“皇后号”。晚上11时,邮轮离沪北上。萧伯纳匆匆离去,而他留给上海滩的热闹才刚开始,用鲁迅的话说,“热闹得比泰戈尔还厉害”。
上海行,“闪电”集纳成书
热闹的伏笔早已埋下。他在香港大学的演说,让进步青年满怀希望,也刺痛了“呸萧的国际联合战线”的神经。2月17日当天,迎接萧伯纳的热潮中,就有报纸冷嘲热讽,“若说,萧先生和他的同志,真信仰共产主义的,就请他散尽了家产再说话。可是,话也得说回来,萧先生散尽了家产,真穿着无产同志的褴褛装束来,坐着三等舱来到中国,又有谁去睬他呢?”
到了上海,热诚的进步人士希冀他对社会问题亮明一种更积极的态度,但他的插科打诨、言不及义,令人不免失望。有人写道:“伯纳萧先生啊!高尔基在你的前面,你努力地追上!最少你也应该学到巴比塞那样参加帝国主义的实际运动!我们希望着!”与此同时,高调的欢迎、过高的期待,又招来不少质疑:“萧仿佛被当作‘救苦救难’‘广大灵感’的观世音菩萨了。”
一时之间,各家报章连篇累牍地刊载大师的报道和评论。舆论沸腾中,反倒是淡然旁观的鲁迅,一次次用笔杆子力挺萧翁,先后写下《萧伯纳颂》《谁的矛盾》《看萧和“看萧的人们”记》三篇文章。
鲁迅对萧伯纳的好感,始于港大的演讲,他在致友人魏猛克的信中说,谁在这种时候反对萧伯纳,谁就是在支持“奴隶教育”。他还任性地表示:“因为中国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,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。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,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。”
鲁迅看得通透,知道萧伯纳“本是来玩玩的”,然而,人们“偏要逼他讲道理,讲了几句,又不高兴了”,盖因各人的希望各不相同,“蹩脚愿意他主张拿拐杖,癞子希望他赞成戴帽子,涂了脂粉的想他讽刺黄脸婆,民族主义文学家要靠他来压服了日本的军队。”他把萧伯纳视为一面镜子,照出了中国文人、记者的真面目。
17日傍晚,鲁迅回到家中,正好瞿秋白夫妇住在家里。因为白色恐怖,他们已是第二次在鲁迅家中避难。鲁迅把当天的情况向瞿秋白讲述后,这对革命知己顿生同感:何不收集当天报刊的捧与骂,将冷与热各方态度剪辑下来,出成一书?
聊到兴起,鲁迅、许广平和瞿秋白夫妇决定,亲手来做这件事。许广平后来回忆:“于是由我跑到北四川路一带,各大报摊都细细搜罗一番……由鲁迅和秋白同志交换了意见,把需要的当即圈定,由杨大姐和我共同剪贴下来……”
这就是1933年3月野草书屋出版的《萧伯纳在上海》一书。这本书从起意到面世,历时仅一个月零一个星期,在中国出版史上,可谓“闪电”速度。鲁迅不仅为序言写下了“颂萧”的第四篇文章,还亲自设计图书封面,撰写图书广告。图书出版后,鲁迅将全部稿费付给了当时生活拮据的瞿秋白。萧伯纳的“闪电”上海行,由此为鲁迅与瞿秋白的革命情谊留下了一段佳话。
鲁迅与瞿秋白合作编辑的《萧伯纳在上海》,1933年3月由上海野草书屋出版。
北平,与胡适低调会晤
中国之行,萧伯纳最有兴趣的城市还是北平。从伦敦出发时,他对路透社记者开玩笑:“如果航空家肯免费请我搭飞机,我或许就可以到中国去飞游长城。”
然而,北平对萧伯纳却不够热情。2月20日,萧伯纳到北平这一天,路透社报道了胡适如同戏谑的声明,“余以为对于特客如萧伯纳者之最高尚的欢迎,无过于任其独来独往,听渠晤其所欲晤者,见其所欲见者云。”
作为北平学界和教育界的领军人物,1933年初,胡适还有两个头衔——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会长和世界笔会中国分会的发起人之一。萧伯纳沪上一行,接待他的正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和中国笔会。此前,杜威、泰戈尔等文化名人来华,胡适也都殷勤陪伴左右。
为何独独对萧伯纳,胡适的态度如此冷淡?除了自由主义者与“社会主义者”的政见相左,恐怕不得不提到胡适与民权保障同盟总部的“恩怨”。
1933年1月底,胡适加入民权保障同盟的第一件事,就是视察关押政治犯的北平陆军反省院和另外两处监狱。视察之后他的结论是,政治犯们诉说的最大苦痛为“脚上带锁与饭食营养不足二事”,不存在“任何死刑吊打”。不想,几天后,英文《燕京报》上突然刊出宋庆龄签名的信,以及一封匿名的《北平军分会反省院政治犯控诉书》。控诉书详述反省院中种种残酷的私刑拷打,宋庆龄函中则要求“立即无条件地释放一切政治犯”。
胡适与同盟总部的分歧由此而起。萧伯纳到北平的前一天,胡适指责同盟总部的谈话正好刊登在报端。此时的胡适一脑门子官司,想必无心与同盟总部“夫唱妇随”欢迎萧翁。2月20日傍晚6时40分,萧伯纳专车抵站,萧索寒风中,到站欢迎者除张学良派出的代表外,仅有新闻记者十余人。候在车站的记者没有等到萧伯纳的独家谈话,又追到北京饭店,打听到萧氏夫妇住在三零五、三零六房间,还是一无所获,《北平晨报》记者不由愤愤然,“老作家怪脾气不小”。萧伯纳的确怪,对欢迎者不作谈话,反而主动约了拒绝接待他的胡适。
2月25日的《庸报》等多家报纸均刊出消息,“萧氏前日曾约胡适氏拟会晤一次,胡氏即于昨日下午三时赴北京饭店访萧,谈话历两小时,胡始辞出。”长达两个小时,胡适与萧伯纳谈了什么?胡适日记和当时的报纸杂志一字未提。直到半个月后,胡适在一篇文章中才提及这次谈话:萧伯纳先生在二月二十四日对我说:“日本人决不能征服中国的。除非日本人能准备一个警察对付每一个中国人,他们决不能征服中国的。”我那天对他说:“是的,日本人决不能用暴力征服中国。日本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征服中国,即就是悬崖勒马,彻底地停止侵略中国,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。”
这篇题为《日本人该醒醒了》的文章,在《独立评论》一经发表,立刻引发舆论抨击。无论胡适是有意附和萧伯纳的反讽腔调,还是幻想“日本朋友”接受忠告放下屠刀,“征服中国民族的心”这种公开言论,注定无法被正在遭受侵略的国人接受。
彼时的左翼文人更是愤慨,瞿秋白借用鲁迅笔名“何家幹”,狠狠嘲讽了一番,“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”。瞿秋白、鲁迅二人对胡适的这次口诛笔伐,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。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萧伯纳,对这场多少因他而起的“笔仗”似乎完全不知情。没有学界和教育界的热忱相迎,反倒实现了他私人旅行的初衷。
“东方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”
2月21日上午,萧伯纳在北京饭店召开了一次记者会,下午4时半,萧氏夫妇二人至顺承王府,出席张学良准备的茶会。随后几天,夫妇二人兴致甚佳,随游历团一起,欣赏京剧,畅游天坛,漫步西山八大处。
萧伯纳夫妇与张学良合影
尽管长城抗战的烽火已逼近北平,24日上午,萧伯纳还是实现了飞游长城的夙愿。在清河机场,张学良为他们夫妇提供了自己私人使用的福特飞机。据路透社报道,那天狂风大作,飞机在疾风中飞行,颠簸得厉害,就连驾驶员都觉得劳顿,萧伯纳“面呈惊眩之象,而始终未发一言”。俯瞰长城后,萧伯纳仍游兴未尽。飞机继续向南,他又饱览了明十三陵和圆明园的胜景。游览结束下飞机时,他竟像孩童般一跃而下,活泼矫健,完全不似七旬老翁。
25日拂晓,北平城尚在沉睡,萧伯纳悄然离去。在他的身后,3月4日,热河全境失守,张学良引咎辞职。随后,长城抗战的烽火蔓延至古北口,北平抗战的第一枪响起。
当二十九军的将士们用大刀老枪与敌人的飞机坦克搏杀时,游览至东京的萧伯纳,面对日本记者,再次说了他对胡适谈过的那句话:“日本人决不能征服中国的。除非日本人能准备一个警察对付每一个中国人,他们决不能征服中国的。”
1937年,七七事变后的第三天,萧伯纳在伦敦的寓所迎来了一位中国留学生。这名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学生,就是后来的中国话剧艺术大师黄佐临。萧伯纳猜测,中国成了战场,学生回不去了,应该是来请他帮忙在英国找工作的吧?没想到,中国青年却是来告别的,萧伯纳大为触动,提笔写下临别寄语:“起来,中国!东方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!”
萧伯纳写给黄佐临的赠言
1943年,七七事变六周年纪念日,萧伯纳专门发来贺电,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:“中国之前途则已充满希望,愿勿令此希望复陷于失望。”
或许,对于1933年中国人的期待,萧伯纳并非不清楚。只是,他更清楚,在中国“危急存亡之秋”,一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并不适宜贡献太多意见。翻检史料,我们会发现,早在香港写下的那封简短的《告中国人民书》中,他已经表明心迹:“中国人民,而能一心一德,敢问世界孰能与之抗衡乎?”